第71章 认命(1 / 2)
当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时,姐姐正坐在炕角处,低头织着给妹妹穿的毛衣。
现在是刚入秋,季节交替的时候人最容易得病,果不其然,柔弱的妹妹没能挺住这遭,染上了严重的风寒。
此刻,妹妹正闭目躺在热乎的炕头上,身上捂着几层厚厚的被子,额头上放了一条用温水打湿的、叠成条的布巾,她的双唇湿漉漉的,是刚刚有人给她喂过水。
这些照顾自然都是姐姐做的。
至于老母亲,则守在她的女儿身边,一边看着一张糊墙剩下的、不知是何年头的、泛黄了的旧报纸,一边就着黄豆酱吃着几颗煮鸡蛋。
“咚、咚、咚。”
刚听到那阵敲门声时,姐姐和老母亲谁都没有理会,以为是村子里熊孩子们的恶作剧,因为没人会有什么事情找到她们家。
直到那敲门声锲而不舍地响了好几遍,老母亲这才摘下了她的老花镜,不耐烦地冲姐姐道:“你快出去看看,是谁啊,大白天没事做,来敲咱们家的门,真是见了鬼了。”
姐姐放下了手里的毛衣针,爬下炕,她趿拉着鞋来到门前,一拉开门,就看到了那张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的、却依旧感觉很熟悉的脸。
姐姐恍惚了一瞬。
几年过去,少年变了很多。
单薄瘦弱的身躯变得颀长挺拔,周身那一层如有实质的、仿佛利刃出鞘般的冰冷气息也褪了个干净,如今出现在门口的他,英俊、斯文、矜贵、彬彬有礼,除了容貌外,找不到半点与原来相似的地方了。
姐姐出来的时候,少年正低头瞧着门口石阶缝里开出的一朵老野花,听到开门声,他才抬起头,露出一个温和而有距离感的礼貌微笑,“请问你的母亲在家吗?”
姐姐朝少年身后看了一眼。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好几个强壮的男仆。男仆们两两成对,合力抬着一只只沉甸甸的大箱子,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等着。
那些箱子看起来都装得很满,其中一只箱子的盖子没有盖严实,一块布夹在了外面,露出一个鲜艳的红色三角形来。布的表面光滑得很,仿佛水面一样闪着光,一打眼看过去,就知道料子有多好了。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这些是给伯母的礼物。”
注意到姐姐打量的目光,少年微笑着说。
姐姐愣了一下,过了片刻,她才回过神来,低低说了一声好,转身领着少年进了屋子。
她们家很简陋,屋子很小,里屋的大半面积被土炕占据着,剩下的空地上堆满了杂物,只留了一小条道用于通行。墙上糊着一层层旧报纸,四面墙壁呈现出一种枯萎的暗黄色调。空气中弥漫着老母亲抽土烟留下的难闻气味,有些刺鼻。
当少年穿着笔挺的西装和擦拭得锃亮的黑皮鞋,踏着沉稳有节奏的“哒、哒、哒”的脚步声走进来的时候,就显得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了。
姐姐:“妈,他是来找你的。”
见到来人,老母亲有些诧异。
在少年精致考究的打扮面前,她自己这身四处冒线头的旧毛衣显得有些寒酸了。老母亲放下了手里攥着的啃了一半的煮鸡蛋,不好意思地把大拇指上沾着的黄豆酱蹭掉,抬头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少年对她颔首,“伯母您好,我是来求亲的。”
老母亲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转过头,生平第一次正眼看她的大女儿。
姐姐小时候总和一个傻子玩,老母亲是知道的。
她本来很反感这傻子,但自从看到少年会帮姐姐干活,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是在心里嘲讽,觉得这两人癞蛤/蟆配傻子,物以类聚。
没想到,这个傻子不但治好了脑子,还成了英俊多金的年轻老爷,而她一直看不上眼的大女儿,马上就要嫁给他,成为阔太太了。
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
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既然这死丫头攀上了高枝,那就该让她好好回报她的养育之恩了。
老母亲思忖了片刻,眨眨布满皱纹的眼皮,一下子换了一副慈祥面孔。
她笑吟吟地把姐姐拉到身边坐下,攥住了姐姐的手,摆出一副母女心连心的架势,对少年道:“以前你总和我大女儿一起玩,我知道你俩感情好,你想娶她,我是不反对的。”
“不过,老婆子我岁数大了,什么活儿都干不成,我的小女儿身体又弱,现在整个家都是靠我大女儿撑着的。要是她离了家,我和我小女儿就活不下去了,所以你要是想带人走,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把我和我的小女儿也接过去,一并养着。”
姐姐一直默默垂着头。
她的心跳得很快,脸颊发热,脑袋也嗡嗡地响。
她以为,少年变得富有后,不会认她这个穷朋友了,没想到,他居然喜欢她,想把她从这个没有任何温暖可言的家接出去,想要娶她为妻。
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惊讶,感动,兴奋,快乐。
还有抹消不去的强烈恐慌。
他,会不会是来娶她妹妹的?
姐姐不是生来就这么敏感多疑、怯懦自卑的,而是在她的记忆中,这么多年以来,一切好的东西都是由妹妹享用的,她就像专门为妹妹设立的对照组,负责悲惨,负责映衬出她的幸福。
在家里食物最短缺的时候,妹妹可以吃唯一的鸡蛋,而她要从爬满虫子的空米袋里挑捡出几粒米给自己煮汤喝;过年的时候,妹妹有新衣服穿,而她要接手她换下来的旧衣服,即便已经不合身了;妹妹有好多好多童话书看,她连想有个本子都要自己四处找纸缝成……
那些痛苦的记忆深深扎根于她的脑海,如这屋子里常年不散的烟味侵入了她的骨髓,铸就了她的性格。
如今,突然有个这么好的人喜欢她,愿意和她结为侣度过余生,比起高兴,她更多的是感到违和。她觉得她不配,她命贱,她天生就该受苦,这种好事不可能也不应该发生到她身上的。
姐姐知道这样想不对,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
这才是最悲哀的地方。
姐姐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少年,正好对上了他的眼睛。少年一直在默默用余光注视着她,突然被她捕捉到视线,他连忙移开了目光。
姐姐的心被撞了一下。
她弯起唇角,垂下眼睫。
她在自我怀疑什么呢?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他喜欢她了。
有句话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但在姐姐看来,能有机会用后半生治愈童年的人,也是很幸运的。
或许,她现在拥有了这份幸运,可以用今后的时光弥补曾经缺失的爱,让自己变得开朗,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然而,就在姐姐无声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安慰了陷入谷底的心情时,少年微笑着开了口,用一种仿佛老母亲刚刚在说笑的奇妙语气,打碎了她刚刚树立起的一点点自尊和骄傲。
少年:“我当然会把您和您的小女儿接回家,因为你们一个是我的岳母,一个是我的妻子。”
姐姐突然就笑了。
是了,她在痴心妄想什么。
她就知道,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什么,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接近什么,妹妹就会突然挡在她面前,拿走她的一切,她早就习惯了失望了。
“伯母您似乎弄错了一件事,我要娶的是您的小女儿,不是大女儿。”少年说着,悄悄看了姐姐一眼,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不过这位我也可以接到家里,毕竟成婚后,她也是我的姐姐了,我应当好好照顾她。”
少年这番话把老母亲都给说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