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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章 一坛四十年的老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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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宝瓶洲西岳地界大骊王朝众多藩属国之一玉宣国的京城夜幕里华灯初上一个摆在街边的算命摊子那个趴在桌上醉酒不醒的中年道士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是两眼无神的醉醺醺模样便拿起手边的酒壶喝了口以酒解酒的还魂汤这才长呼出一口气准备收摊打道回府了。道士伸手掏袖悄悄掂量了一下钱袋子挣了些碎银子更多还是铜钱。

街上有些踏春郊游晚归的宦官子弟草色青青柳色黄醉杀多少轻薄儿他们骑马夜游返回城内仿佛马蹄都沾着春草香味。

中年道士开始收拾起桌上的签筒捻起几颗卜卦用的铜钱常年摩挲的缘故包浆发亮将它们一并丢入签筒里边再扯起一张写满姓氏的桌布平时道士在这边就是看签文测吉凶给人看手相算姻缘还会测字代写家书之类的都能添补些家用京城开销不比玉宣国地方郡县物价高得咂舌。

至于给人猜姓氏还是他早年跟小黑炭学来的一种偏门“傍身技艺”都是不入流的江湖路数了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梦想之一就是拉着师父一起行走江湖合伙挣大钱!寻一处闹市通衢她先帮忙敲锣打鼓吆喝起来聚了人气师父先耍几手刀再耍那胸口捶大石卖狗皮膏药和大力丸啥的不愁销路这些行当她都门儿清极其擅长啊。当然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毕竟是另外一些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营生昧良心的银子不挣也罢。

陈平安笑了笑再与开山大弟子这般混江湖好像不太可能了就算他这个当师父的愿意估计裴钱自己都觉得胡闹。

这个算命摊子如今在京城这一片坊市小有名气。

不过自然是入不了达官显贵的法眼骗骗老百姓还可以在真正的练气士看来与那些坑蒙拐骗的没什么两样。

除去一些零散物件主要的家伙什就是一张桌子两条长条凳和一杆幡子。所谓的桌子面板和桌脚也是可以拆卸的方便搬徙摊子后边就是一架木板推车将那些桌凳幡子放上边一堆就能走道士云游一人吃饱万事不愁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不过这个道士还是在京城租了一座长久无人问津的荒废宅子倒是不闹鬼不是那种阴森森的凶宅就是住在这里的人经常像是被鬼压床一般如有梦魇作祟容易睡不好觉长久以往自然精神萎靡久而久之就没谁愿意来这边花钱买罪受了。有点像是志怪书上记载的那种顽劣狐魅宅子主人请过所谓的高功道士前来劾治既管用又不管用因为设坛做法一场就消停了可是再过一段时日就又闹起来真没辙何况宅子主人家底丰厚祖孙几代人是专门做京城宅邸租赁买卖的手头还有一大批不在乎这么一处宅子如何作祟何况从无闹出人命就没太当回事。然后终于来了个冤大头是个外乡道士欺生租金价格都没降低反正注定当不成回头客就让道士一次性给了半年押金能宰一刀是一刀。

后来道士果真吃了苦头立马就不乐意了找上门闹了两次都被轻松打发了店大欺客?一纸契约黑纸白字写得清清楚楚官司打破天去都是我占理你一个没根脚没靠山的道士又能如何?何况玉宣国京城百姓是出了名的排外道士想要找讼师与县老爷那边讨要个公道结果愣是就没谁敢帮忙写状纸后来算命摊子名气渐渐大了那个宅子主人约莫是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就让在县衙承发房捞了个差事的儿子主动请道士去酒楼喝了顿酒再归还了一部分押金算是息事宁人了只是喝酒的时候那个担任衙署书吏的公子哥把脚放在桌上打着酒嗝调侃对方一句你不是个降妖除魔的道士吗还怕那些鬼鬼怪怪的脏东西?

道士只是笑着回了一句幽明殊途阴阳异道若是只会一味依仗仙家术法打打杀杀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候还是要与人与鬼皆为善才好。

到底是个在公门厮混多年的公子哥立即就从话里挑刺用靴子磕着桌面笑问吴道长这句话说得话里藏话不知在道长眼中我与家父是人是鬼宅内作祟异类是鬼是人?

今夜中年道士推着木板车返回宅子来到宅子侧门这边掏出一串钥匙这边没有台阶可以直接推车进入。

道士才刚刚栓门就脚不沾地“飘来”一位红裙女子调侃道:“吴道长也就是咱们朝廷管得不严否则你这种假冒道士别说在京城落脚都进不了城。”

宫样宝髻妆肌肤如雪眼儿媚脸嫩鬓长。

可惜女子非人。

道士立即反驳道:“薛姑娘这话就说得差了按照你们玉宣国律例一国境内除朝廷礼部管辖道录院之外诸家法坛颁发的道士私箓也算度牒朝廷这边历来承认的。贫道走门路打点关系花了足足八十两银子真金白银买来的度牒莫说是玉宣国便是大骊京城都敢去这就叫有理走遍天下身正不怕影子歪。”

等于用八十两银子买了一张护身符要是没有这层身份外乡道士想要在摆摊挣钱恐怕会被那些衙门户吏胥吏剥掉几层皮。

女子点头笑道:“是极斜封官怎就不是官了。”

她姓薛名如意是鬼物只不过与那厉鬼凶煞不沾边光天化日之下都能行走无碍只有附近县衙升堂响起胥吏木棒敲地的威武声她才会避入屋内。

道士从袖中摸出一纸兜花饼交给那个红裙女鬼这就是他需要支付的第二笔租金了每天摆完摊子都得花点小钱买点京城特色吃食孝敬这位宅子的“女主人”不然就会她就会作妖闹鬼不伤人但是会整宿喧哗在窗外晃荡让人不得清闲道士想要睡个安稳觉都是奢望。

时日一久相互间摸清了脾气如今双方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甚至平时还能闲聊几句道士经常会与她请教一些鬼物之属行走阴冥路上的规矩。

这个相貌显老的道士吴镝据说都已经想好以后的道号了取个谐音就叫“无敌”。

她是阴灵无所谓饮食但是宅子这边却有个俗子邻居必须一日三餐她有些埋怨道:“吴镝今儿怎么这么晚才回都饿了赶紧下厨给张侯做顿好吃的他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可不能胡乱将就张侯马上就要参加院试了能否入泮在此一举若是考不中秀才我就怨你。”

道士天生脾气好没架子寄人篱下嘛嘴上连连应承下来说放好家伙什就去灶房开工。

这个道士是个不亏待自己的喜欢穷讲究比如做一碗面条除了备好料酒各种浇头光是油辣子就有四五种搭配剁好的姜葱蒜就那么一浇呲呲作响再趁热端上桌味道绝了。

道士去了厨房手脚娴熟很快就做好了一桌子家常菜红裙女子帮忙“端菜”上桌一盘盘菜如一条悬空水流飘落在桌。

女鬼再去喊来隔壁宅子那个名叫张侯的少年读书郎她之所以在此徘徊不去就是为了某个山盟海誓照顾对方的后人。

至于京城重地只说附近就有座县城隍庙为何会对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涉及到了都城隍庙内某位上司的暗中提点。

与宅子只隔着一条街就是京城两座县衙之一衙署后边有座衙神祠。

饭桌上道士在显摆自己与县衙盐房典吏的关系不浅如何消息灵通说昨天在衙神祠里边召开了一场内部议事很快就会有几个屡教不改、触犯房规的“白书”过不了几天要被县衙老爷一怒之下逐出县衙了他们当然可以改个名字再进入某房谋生可不花费个三五十两银子的班规和案费休想在衙神祠那边议事过关

张侯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每次听到吴镝聊这些有的没的少年都会不耐烦只是硬忍着不开口。

一县衙署除了六房还有盐、仓、柬和承受四房总计十房在这里当差的书办胥吏和衙役又分在册和“不在册”的所谓不在册只是相对朝廷而言其实又分两种分别掌握在吏房和各房典吏手中故而衙役数量之多动辄数百人恐怕连个可算极为勤政的县令都弄不清楚具体人数可哪怕是按照朝廷定额设置、“吃皇粮”的经制书吏都谈不上有什么地位就更别提那些都属于贱业的各房各班成员了也难怪少年会厌烦这些鸡零狗碎、毫无用处的小道消息。

红裙女子察觉到少年的不悦脸色她立即瞪了眼道士暗示他别提这些大煞风景的无趣事务了。

道士举杯抿了一口酒笑道:“像我这种跑江湖的消息就是财路就难免要跟三教九流打交道话说回来像张公子你们这些苦读圣贤书的读书人自然是奔着经世济民、以后在庙堂和官场施展抱负去的可若是多知道些下边的门道也是好事。以后哪天真要中举了再金榜题名当了官就不至于被身边的幕僚师爷和底下的胥吏们随便糊弄过去否则与衙门外边的老百姓隔了一层看似一门之隔就是天地之别身为一地父母官亲民官如何能够真正体察民间疾苦呢。”

她难得点头附和道:“吴镝除了会点鬼画符的三脚猫功夫他这个假道士估计连名字都是假的可是这几句话还算有几分真知灼见。艺多不压身跟钱多不压手是一个道理就像吴镝所说多知道些官场内幕即便不是好事也算不得坏事。”

说实话她待在这条街数百年岁月了有些时候觉得闷了也偶尔会去“旁听”衙神祠或是城隍庙的内部议事但是真正涉及一县阳间官场的流转内幕恐怕她懂的门门道道还不如这个外乡道士多。

少年闷不吭声只是低头吃饭显然没有听进去只是觉得那个道士言语絮叨好为人师。

那道士也不以为意双手举杯“酒桌上不聊烦心事薛姑娘咱俩走一个。”

少年吃完就走与那位薛姐姐告辞一声马上就要参加学政亲自住持的院试了压力不小。

道士收拾菜盘碗筷的时候笑呵呵问道:“薛姑娘你说张侯是因为认为我是个江湖骗子所以不爱听我的道理还是由衷觉得我说得没道理所以不听又或者是换成某个功成名就的人来说道理才是道理?”

她皱了皱眉头只是很快眉头舒展故作轻描淡写道:“张侯又不是你这种走南闯北的老油子少年心性单纯哪里能够想这么多。”

道士微笑道:“单纯二字包治百病。”

她一下子就不乐意了。

道士立即澄清道:“绝对是个褒义说法!”

收拾过桌上的菜盘饭碗道士在灶房那边忙碌完毕清洗过手抖了抖袖子见那薛姑娘斜靠屋门愁眉不展的模样。

中年道士是个人精笑道:“以张侯的学识莫说是院试顺遂之后参加乡试和会试只会一路春风马蹄疾薛姑娘何需担心将来张榜贫道定会第一个跑来报喜。”

薛如意展颜一笑问道:“你觉得张侯可以顺顺利利金榜题名吗?”

道士想了想“考取进士想必问题不大。贫道曾经看过张侯的几篇制艺文章用笔老辣尤其是一手馆阁体端正不失妩媚不管此次春闱谁来担任总裁官谁看谁喜欢。”

在薛如意的要求下道士经常去京城书市那边帮少年买了不少编订成册的考场文章范文道士行事油滑从中没少赚差价。

道士走到自己屋门口女鬼一路悬空飘荡尾随道士掏出钥匙却不着急开门她笑道:“屋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莫非是吴道长金屋藏娇了?”道士一身正气道:“大晚上的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宅需要避嫌。”

她讥笑道:“你是个道士又不是每天之乎者也的道学家。”

道士大义凛然道:“贫道也是读过好些圣贤书的若非年少误入山中走上了修行路早就博取功名、步入仕途了。”

她从袖中摸出一只笔筒晃着手腕自言自语道:“如此精美的文房清供放哪里好呢。”

道士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屋门轻轻推开再侧身伸出一只手掌“青天白月只需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蜚语薛姑娘快快请进。”

宅子房间颇多道士却专门挑选了一处小屋作为住处用他的说法就是宅子可以大但是睡觉的屋子一定要小可以聚气。

春气转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进了屋子她将那只油红描金缠枝莲镂空龙穿缠芝六方笔筒轻轻放在桌上。

道士取出火折子点燃桌上一盏油灯。

先前这栋府邸大堂一侧用以待客的花厅内就放了这只笔筒道士是个识货的眼馋不已。

当时嘴上却说不眼馋就是见着了好物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欣赏纯粹是欣赏。

其实她还有一支珍藏多年的竹萧很有些年头了篆刻有一竖填绿铭文英雄心为神仙调。

道士一见倾心愿意出高价购买所谓高价只是相对市井人家的开销而言二百两银子她都没耳朵听。

书桌上搁放着一整块的琉璃镜片覆盖住整张桌面。

见桌上有一摞工整小楷抄写的经书她疑惑道:“你一个道士抄佛经作甚?”

道士笑道:“偶尔为之用以定心。”

道士搬动两条椅子相互间坐得远远的薛如意落座后坐姿倾斜手肘靠在椅把手上边就那么看着那个中年道士。

道士被她瞧得有点不自在问道:“薛姑娘今夜拜访寒舍可是有什么吩咐?”

薛如意说道:“老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吴镝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道士点头道:“当然这些老理儿最是在理很有嚼劲。”

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你能够将张侯的诗集草稿帮忙转交给一位翰林院学士。”

道士哑然失笑沉吟片刻瞥了眼桌上那只名贵笔筒“就怕贫道只见得着门房见不着那位身份清贵的学士大人吧。”

薛如意幽幽叹息一声。

道士心中疑惑她为何如此乱了方寸难道就这么希望张侯通过科举鲤鱼跳龙门吗?若说求个富贵就凭她的家底只可保证少年几辈子衣食无忧了即便张侯已经是个身份隐蔽的练气士将来修行路上跻身中五境之前一切所需她都可以保证张侯不用发愁。况且张侯如此年少想要凭借科举进阶根本无需如此着急。

女鬼薛如意与少年张侯平日里都是姐弟相称看得出来张侯其实对她的女鬼身份是有所察觉的。

她自嘲道:“是我病急乱投医了若是被张侯知晓此事会一辈子怨我的。”

在道士看来少年是个毋庸置疑的读书种子却算不得什么太好的修道胚子资质一般不出意外的话很难跻身洞府境。

凡夫俗子富贵之家养尊处优讲究一个居养气移养体反观练气士无论人鬼精怪却另有玄妙有那居养体移养气的妙用看似反其道行之即便不是幽居山中道场洞府只需取一洁净屋舍坐定收束杂念作一念寂然身躯筋骨不动气血却随同魂魄作神游缓缓汲取天地灵气炼百骸宛若金枝玉叶从此就有了仙凡之别。

这座府邸占地大尤其是后院多森森古木夜深人静响起数声鶗鴂。

女鬼站起身笑道:“吴镝你就当我没说过这件事好了。”

道士跟着起身“没事万一哪天需要如此作为薛姑娘就与贫道知会一声莫说是一座门槛高高的学士府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女鬼嫣然一笑“吴道长不去给那些京城权贵当个帮闲真是屈才了。”

道士无奈道:“帮闲狗腿多难听薛姑娘说是当个谋主、师爷也好啊。”

她伸手一摸将那笔筒重新收入袖中姗姗离去。

道士阻拦不及只得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飞走。

女鬼独自穿廊过道来到后院登上阁楼从这边可以看到隔壁宅子的少年书房窗口透出泛黄光亮。

一片月唤起万户捣衣声吵醒无数春闺梦里人。

道士收拾好桌上抄写的经书打开抽屉取出刻刀和石材开始雕琢印章给其中有一对形制相同、已经刻完底款的藏书印分别补上两句边款。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施惠莫念受恩勿忘。

动作娴熟刻完了印章之后道士借着灯光翻看一本地方志玉宣国京城的书籍版刻极为发达在这边买了不少好书。

看新书如久旱逢甘霖。翻旧书如小别胜新婚。

抄书需端坐翻看杂书就随意了道士翘起二郎腿摸出一捧瓜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翻页。

窗外又响起一阵鶗鴂声响。

中年道士念念有词千秋百代人消磨数声里。忧勤与淡泊毋太苦与枯。

此次游历这个学陆沉摆摊的“道士”是要来与一户人家收取一笔陈年旧账。

故而其中一方印章的底款篆刻二字秋后。

陈平安取出那枚养剑葫走到窗口长久仰头将壶内酒水一饮而尽眼神愈发明亮。

闭上眼睛如听一场多年之前的暴雨滂沱声。

————

天外七八个星。

京郊路边有座茅屋酒肆狐裘醉卧一个贵公子手脚摊开怀捧一根缠金丝马鞭脑袋枕在旁边妇人的大腿上。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美妇人席地而坐裙摆如鲜红花开她双手动作轻柔俯身帮着公子哥揉着眉心。

夜幕官道上响起一阵马蹄声为首年轻女子骑乘一匹神俊非凡的青骢马身后跟着一拨英姿飒爽的矫健少女皆佩剑。

而且这拨年纪不大的少女一个个呼吸绵长绝非绣花枕头行家一看就晓得是那种有明师指点的练家子。

她翻身下马看着那个躲在这边享福的贵公子气不打一处来柳眉倒竖高高举起手中的马鞭使劲一挥鞭子响如爆竹。

在此贩酒的美妇人抬头朝那兴师问罪而来的年轻女子嫣然而笑伸出手指在嘴边轻轻嘘声示意莫要打搅了男子的春困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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