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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十章 谁不是黄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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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

那个即将卷铺盖滚蛋的道士就开始作妖了。

只见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剑踏罡步斗朗声咏唱一篇不知从哪里抄来的“道诀”。

“请君听我言太古有太虚日月两交光山川添壮观炼成一颗金丹无漏无漏无漏起陆龙蛇战斗。”

道士抖搂出一个扫堂腿卷起地上些许落叶再一个金鸡独立右手递出一剑剑尖处恰好停留一片树叶。

“清轻浊重阴阳正天高地厚秉性灵一点灵光起火烛如云绽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将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个剑花左手一摔袖子拧转身形剑尖朝天同时试图将那落叶卷入袖中约莫是力道没有掌握好那片树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未能收入袖中无妨道士自有补救手段一个蹦跳高踢腿左手双指并拢与剑尖一同指向别处。

“酒色财气都远离云朋雨友日月侣垒纯阳积阴德天关转地轴琼浆仙酒有风仙师父专来拯救。”

薛如意长久怔怔无言突然有点可怜这个好似喝了点酒就发癫的道士。

昨天道士与说春送图的少年那般势利作为多多少少有点难处?

她叹了口气“别这样瞎折腾了不赶你离开宅子便是了。”

只见那道士终于停下身形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作剑诀竖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声。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乐意了你还敢得寸进尺真当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剑朝泥地随手一丢本想着来一手入地三分的剑术约莫是力道不够或是角度不对木剑戳中泥地却晃了晃最终仍是坠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还有些芥蒂问道:“你当真能够绘制出那种三官符箓?”

昨夜她询问过洪判官和纪小蘋两位都城隍庙的大官都是摇头说这种符箓闻所未闻。

洪判官最后只说兴许山巅的符箓大家别有秘传而且必须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则一般的符箓修士即便是那种道行深厚的陆地神仙休想画出这等功效的符箓。

道士摇摇头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可以画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凭借符箓成功勾连阴阳越过城隍庙老爷们之后想要在冥府那边勘合过关难度极大打个不是特别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拿前朝的尚方宝剑斩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顿时柳眉倒竖果然是个骗子。

道士立即补上一句“但是贫道有个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够言出法随效果之好无异于祭出三官符箓。”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吗?你还能认识这种山上朋友?”

“福生无量天尊。”

道士单手掐诀“绝非胡诌贫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几个绝顶厉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问道:“比如?”

道士说道:“以后要是有机会就介绍一个姓钟的朋友与薛姑娘认识。”

薛如意疑惑道:“什么身份?莫非是某个仙府的谱牒修士?”

道士笑道:“见面就知道了什么身份不重要豪杰无所谓出身英雄不问出处嘛。”

见这道士不像是在开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问“你真要帮那少年?图什么?”

道士说道:“人之双眼所见即天地。”

薛如意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道士只得解释道:“某位高人说过我辈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帮得眼前一个人就是帮得整个天下人。”

一趟天外远游之前跟郑居中、李-希圣聊多了再来与人闲聊难免就少了几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谁说的?”

道士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着脸。

道士说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几分那少年如今‘命薄’只因为身世坎坷命数被大小劫数剥啄极多所以如今外人额外给他什么钱财也好其它也罢少年未必接得住极容易非福反祸。市井凡俗对穷困之辈施以援手是无妨的自是积攒阴德与福报的好事和善举但是修道之人与俗子结缘一如巨湖一如溪涧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后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宽广承载得住便是山上所说的仙家缘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汹涌倒流漫漶两岸伤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阳气便是老话所谓的无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禄寿之增减并非一成不变那少年在贫道看来就是命薄却福厚的人简单说来就是有晚福无欠于天勿愧于地不取于人为富不屈于人为贵这就是贫道昨天为何要说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点点头可其实她根本没看出那少年的命数厚薄她只是一头鬼物既非望气士又非城隍庙官吏如何看得出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犹豫了一下“那我和张侯?”

道士笑道:“张侯有祖荫庇护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纱笼中人薛姑娘给予他一桩仙家缘法张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问道:“当真没有后遗症?”

毕竟她是鬼物少年却是阳间人。

道士说道:“阴阳岂是只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错顺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松了口气。

她第一次发现这个假道士好像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道士问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惧烈日罡风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对于玉宣国这样的偏隅小国而言一位观海境修士找个灵气充沛的道场开山立派绰绰有余了。

薛如意虽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够与一国都城隍文判官和阴阳司主官都关系匪浅想来不缺阴德其实她找一处龙脉建立祠庙、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当个山神娘娘是最佳选择。

薛如意说得含糊其辞“最早是跟人打了个赌学古人红叶题诗被人无意间拾取与他在一处祠庙内立下誓言。”

年复一年宝扇闲置辜负明月清风。春去秋来寒蝉凄切无语凝噎。雁过也月如钩。

道士犹豫了一下小心酝酿措辞旁敲侧击问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读?”

薛如意笑道:“还行我对训诂一事还算比较感兴趣闲来无事翻了不少前贤著作怎么你看古书有疑难处需要我帮忙断句?”

要是与她探讨训诂薛如意还真不怵她自认是行家里手。

这就牵扯到了隔壁少年张侯他珍藏有一幅“祖传”的字帖总计三十六字无落款却被洪判官誉为三十六骊珠。

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只可惜张侯资质一般进展缓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这三十六个字大致上可以断为两句话两句话的内容又颇为晦涩这就涉及到了训诂功力。

她就是根据自己的断句来为张侯解释其中深意再根据字帖三十六字蕴藏的一门上乘导引之法帮助张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时曾经听闻一个朋友半个长辈说及字、词、句与意的关系他说每一个文字组成每一句话都是有重量的。当时只是听了记住而已感触不深后来才发现文圣原来著有正名篇当年看到其中有载‘名闻而实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丽也。用丽俱得谓之知名。’看到这里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

薛如意满脸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剑“少废话就知道卖弄学问赶紧的以剑作笔写下内容我帮你断句。”

当下陈平安小有郁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宝的字帖内容其实并不复杂反正也就才三十六个文字其中确实隐藏有一门上古导引法而且陈平安只是扫了一眼观其道意就发现与三山之一和文庙礼制都是有些道缘的陈平安当然不会觊觎这件法宝品秩的“道书”但问题在于薛如意这个半吊子的训诂高手为张侯断句不能说她全错但肯定是有误差的山上道书往往一字之差便离题万里否则山上为何会有“一字师”这种练气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载内容和蕴藉道诀极为精纯宽厚若是一般旁门左道的天书道诀张侯再按照薛如意的传道授业解惑去修行估计早就导引岔气走火入魔了。张侯虽然资质一般算不得什么修道天才将来极难跻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传道下自幼修行这门导引术结果至今才是二境练气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陈平安想了想罢了罢了大不了就被当作居心叵测之辈赶出宅子开门见山说道:“薛姑娘那位郑众郑司农自然是一位极有功底的经学大家但是他在儒家历史上在训诂一道许多细节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断句就曾引来一位同样姓郑的文庙圣贤逐字逐句批驳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郑司农的句读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过那幅字帖了?”

陈平安点头道:“看过我还知道字帖里边藏着一门导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声。

以木铎修火禁凡邦之事跸宫中庙中则执烛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

陈平安一伸手将那桃木剑驾驭在手中在地上开始书写那三十六字帮忙断句同时为她详细解释为何如此。

“郑司农将前十八字断句为三其中‘火禁’分读义不可通。礼圣著作屡见‘修火禁’正是连文之证若是按照郑司农的解法这上古宫正官的职责就过于宽泛了故而郑司农如此训诂被另外那位圣贤直接斥为‘不辞’不辞就是不成话对读书人而言是一个很重的批评了。”

“至于后十八字其实文庙内部就一直存在争议确实吵了好几百年但是按照文圣的看法字圣许夫子解‘暨’与‘讫’应当无误暨与也日颇见也形容日光偏射讫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较合理的断句就是‘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因此引申出来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临照之处皆行其声教’。”

“所以张侯的导引术其中一处头颅洞府的顶部凿开天门引领日光之法作为火法日炼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悬中天的气象巍峨然后通过笔直一线的导引阳光张侯于每日正午时分直截了当照射在天灵盖以外景勾连内景实则洞府也错阳光照射之路径也错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炼气虽说不至于走火入魔终非正途道理很简单试想人间屋舍住处除非是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否则哪有屋顶大开的宅邸如何遮风挡雨”

薛如意时而皱眉时而恍然。

将这般见解娓娓道来的“假道士”吴镝也好陈见贤也罢只是陈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陈平安以符箓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箓傀儡身上如星落于宝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国京城这个假“道士”平时除了摆摊还会研究龙虎山外姓大天师秘密传授的道门科仪又因为这幅字帖的关系随缘而走就开始着手对训诂的深入研究。

禺州那边有个“陈平安”以向佛的居士身份去了一座律宗寺庙研习持戒尤其在四分律下了一番苦功夫。而律宗之佛理、宗旨关键就在于一个“戒”字而诸戒又归纳为“止持”和“作持”两类止持即诸恶莫作是止诸恶门作持即众善奉行是修诸善门。所以此地“陈平安”先前才会写下那句佛家语。

青杏国地界有个外乡练气士在仙家客栈内每天就是看兵书若是外出游历就手持罗盘寻龙点穴兼修阴阳五行术。

在正阳山附近一个叫裁玉山竹枝派的地方担任外门知客以数算之法深究农家、商家根祇。

薛如意看着地上三十六字抬起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平安笑道:“人间山上谁不是‘道士’。”

薛如意重新低下头看着重新断句的三十六字她越琢磨越觉得深意无穷不出意外如此句读才是正解!

等到薛如意抬起头那中年道士已经提着桃木剑走远她问道:“摆摊去?”

陈平安转头笑道:“贫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这就主动卷铺盖滚蛋了。”

薛如意摇摇头“你又不是跟我租的宅子住与不住我说了又不作数。”

中年道士咦了一声恍然大悟对啊他们都是住客一新一旧而已。

薛如意犹豫了一下“陈道长能否传授最恰当的开府和火炼之法?”

道士摇摇头“张侯一心只读圣贤书贫道粗鄙可教不了他上乘的仙家术法。”

薛如意有些着急“你怎么还记仇呢。”

道士微笑道:“钱财分明大丈夫爱憎分明真豪杰没点脾气和风骨怎么当道长。”

薛如意伸出手“之前道长与我兜售的那几种符箓我都买了。”

道士哎呦一声连忙抬起袖子快步走向她“贫道早就觉得张公子根骨清奇有此符箓有如神助!”

————

今年的倒春寒尤其明显在二月末还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青灵国旌阳府这边自古就有喝早酒的习俗。

化雪过后即便被冻成了鹌鹑不光是男人还有妇人相互间呼朋唤友市井坊间还是处处飘起肉香和酒香。

旌阳府境内有一个历史久远的仙家门派裁玉山竹枝派是那剑仙如云正阳山的藩属门派之一。

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溪边流水潺潺有个中年男人身穿棉袍脚踩一双麂皮靴脚步匆匆踩在泥泞道路上一边拍打身上的石屑尘土瞧见远方一个黑着脸的老人赶忙三步做两步凑向前去。

老人疾言厉色道:“陈旧!你到底怎么回事正主都到了你还没个人影要我来这边接你好大架子当是夏侯公子请你喝酒吗?!”

男人委屈道:“白伯我这都算提前一刻钟出门了。”

被称呼为白伯的老人怒道:“约好了巳时中喝早酒夏侯公子便要准时到场吗提早一刻钟赴约怎么够你怎么都该至少提前半个时辰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怎么当的知客!”

男人低头哈腰呵气暖手“外门知客外门知客。白伯消消气回头请你喝壶松脂酒。”

老人瞪眼道:“下不为例!”

男人使劲点头“保证保证下不为例!”

老人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说道:“夏侯公子是怎么个脾气你就算没有亲身领教过多少也该听说几分没轻没重的这个酒局被你搞砸了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不还得转头怨我?”

男人搓手笑道:“要是真因为这么点小事就被夏侯公子记恨上了怨谁也不会埋怨白伯我的良心又没被狗吃掉。”

老人瞥了眼男人肩头的碎屑显然这小子又亲自下坑洞寻脉采石去了老人不动声色只是眼神柔和几分却冷哼一声“你一个光脚不怕穿鞋的外门知客是不用怕吃夏侯公子的挂落大不了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么我要是被你连累了还怎么走能够扛着一整座裁玉山跑路吗到时候你小子别被我碰上否则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所谓的面冷心肠热不过如此了。

总有些老人总喜欢故意说些不中听却在理的话仿佛生怕别人念他的好。

男人好像是个混不吝的货色嬉皮笑脸给老人揉起了肩膀“白伯可是老神仙扛座裁玉山还不是照旧健步如飞?”

老人一抖肩膀震掉那个棉袍男子的双手教训道:“好歹是个知客攒了钱买件像样的法袍瞧你这穷酸样!”

男人笑道:“法袍这玩意穿几件不是穿再说山上真正的有钱人都是我这般模样穿件法袍反而不大气。”

“你小子有几个钱?还敢谈什么真正的有钱人你见过吗?”

“白伯等我哪天阔绰了七八件法袍穿在身上招摇过市。”

“你是穿法袍还是卖法袍?”

“边穿边卖两不误白伯我这生意经不错吧?”

白伯说道:“陈旧门派重建一事急是急不来的任重道远你还是要多看看山水邸报先找到那几个师门长辈和师兄弟再说否则祖师堂神主牌位、挂像谱牒你一样都没有名不正言不顺不管是复国还是建立了新朝廷岂会乐意将偌大一座仙府遗址交给你这么个四境练气士就算那位新君大度肯将原址归还你就守得住家业了?”

因为当初整个宝瓶洲南方都被蛮荒妖族侵占无数山门、修士纷纷北迁过大渎进入北方地带如今宝瓶洲各家山水邸报还是有许多南方仙府、山上门派在招徕旧部或是招兵买马试图补充人手恢复旧日荣光不然就是祖师堂已经改迁与门派原地离得太远必须通过山水邸报提醒那些失散多年的谱牒修士山门新地址位于哪国哪地。

陈旧点头道:“实在不行真要寻不见师门长辈我就去找郭掌门找她帮我重建山门再与郭掌门签订一纸山盟如此一来竹枝派都有下山了。”

白伯气笑道:“异想天开!”

竹枝派最早的祖师堂就设立在裁玉山之巅如今犹有一处祖师堂遗址只是在第二代山主掌门手上搬迁到了别处毕竟一座山头开凿不断土石越来越小总觉得兆头不好。就因为裁玉山这个聚宝盆有一座名为野溪的采石场此地出产的玉石既可以啄砚也可以拿来雕刻成各类名贵玉器和玉山子由于玉石天然蕴含丝丝缕缕的灵气灵气脉络类似石髓水路虽然含量不高但在山上已经算是极为稀罕之物了尤其是那些大型玉石摆放在庭院内拿来当一块风水石几乎是青灵国那些世族豪门的标配。

不过这类可遇不可求的巨石竹枝派从来不敢藏私都会进贡给正阳山再由某峰高价转卖给达官显贵。

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擅长地理堪舆独具慧眼早年与朝廷签订了契约用了一个极低的价格购买下了整座裁玉山以及附近群脉。等到竹枝派修士开凿渐深就等于是坐拥一座宝山了正阳山那边后知后觉不曾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这么一条价值连城的玉石矿脉只是竹枝派已经与当时的朝廷签订地契悔之晚矣正阳山倒是没有做出那种赶尽杀绝的狠辣举动而是派遣出一位祖师堂剑仙与竹枝派缔结盟约名义上说是盟约后者其实就此成为正阳山的藩属门派。

现任掌门郭惠风是一位金丹女修。

只因为竹枝派的开山祖师是与前朝订立的契约所以等到两百年前青灵国的开国皇帝坐上龙椅竹枝派和裁玉山就遇到了一场风雨欲来的危机。

据说她就坐在裁玉山一座大阵之内摆明了正阳山剑仙若敢强占祖业裁玉山她就来个玉石俱焚正阳山青灵国和竹枝派三方谁都别想要这条矿脉了。

这位掌门女修性格之刚毅可见一斑。

陈平安笑了笑终于要见到那位水龙峰劳苦功高的奇才兄了。

他这个当山主的在落魄山的时候几乎很少主动谈及别家山头就更别提某位修士了。

但是此人绝对是例外。

不说小米粒就连暖树还有骑龙巷掌柜石柔都对此人有所耳闻。

这位奇才兄一定想不到自己在落魄山竟然有如此高的“威望”。

按照老厨子的说法酒桌上边不聊几句夏侯兄的壮举喝酒无滋味。

这个声名远播的“奇才兄”名夏侯瓒作为水龙峰晏老祖师的得意弟子一直负责正阳山谍报事务二十年间搜集情报可谓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敢有丝毫懈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情报线就是盯着旧龙州槐黄县的陈平安和刘羡阳为此夏侯兄几个堪称心腹的干练下属还与红烛镇那边的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府或深或浅都攀上了关系给不少自称手眼通天、耳目灵光的水府胥吏砸了不少神仙钱进入后者的腰包。

但是这位夏侯兄从头到尾没有用过下三滥的手段当然他也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那座落魄山的靠山是北岳披云山都说那个泥腿子出身的年轻山主一直是山君魏檗扶植起来的账房先生负责将山君府许多灰色收入通过一座两山合租的牛角渡洗成干净的神仙钱每年秘密流入山君府财库。

至于那个刘羡阳早早离开家乡去往婆娑洲醇儒陈氏求学多年结果一回家就鸿运当头摇身一变直接成了龙泉剑宗阮邛的嫡传弟子而阮邛又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

双方靠山不是北岳山君就是大骊阮首席故而夏侯兄岂敢乱来。

等到那场名动一洲的宗门庆典结束夏侯兄就“功德圆满”了。

陈旧突然说道:“白伯求你一件事若是那位夏侯剑仙问起你能不能说这顿酒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掏的钱?”

白伯说道:“三壶松脂酒。”

本来裁玉山就要按时与夏侯瓒对接账簿所以这顿酒是竹枝派的公费支出白泥不用自己掏钱。

“两壶!”

“成交。”

在裁玉山地界一处名为散花滩的岸边有个竹枝派不对外开放做生意的自家酒楼当下有个酒局。

今天做东之人便是负责裁玉山采石场的现任开采官老人名叫白泥是竹枝派祖师堂修士门派修士都习惯称呼老人为白伯。

客人就只有一位来自上宗正阳山的贵人一位不算太年轻却也不绝对不老的剑仙夏侯瓒。

作陪的一男一女外门知客陈旧女修梁玉屏道号“蕉叶”。

女修的“发钗”是一把小巧玲珑的芭蕉扇。

至于那位男子就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了只是个外门知客模样普通境界不高身份一般。

她是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主动要求参加酒局白伯不好阻拦。

梁玉屏是鸡足山一脉的高徒不出意外她就是下任峰主人选。

而鸡足山也是上任掌门传下的香火道脉。事实上竹枝派内部就分成了两派裁玉山一脉修士不愿太过依附正阳山而鸡足山一脉是铁了心想要投靠正阳山以前是与秋令山处处示好如今换成了转去抱满月峰的大腿。山上的藩属、从属关系分三种第一种明文确定双方属于上、下山关系下山修士谱牒必须纳入上山祖师堂的谱牒副册地位自然低人一等而且极难脱离上山掌控。第二种藩属门派是那种从属仙府需要按时向宗主门派进贡钱财、物资竹枝派与正阳山的关系就是这一种。第三种山上盟友但是两者实力悬殊弱势一方却无需纳贡比如落魄山和螯鱼背的珠钗岛。

酒楼高两层二楼有一间大屋子历来是被专门用来款待正阳山贵客的。

白伯带着名为陈旧的男人走上楼梯廊道内梁玉屏已经站在门口亭亭玉立白藕手腕有一串有价无市的虬珠手钏。

女修瞧着约莫三十岁身材修长嘴角有痣。

她今天这身法袍显然是精心挑选过的瘦处更瘦胖处显腴。

梁玉屏瞧见了那位手握开采实权的白泥轻声埋怨道:“白伯唉岂可让夏侯公子久等我若是夏侯公子稍有气性早就走了哪里会耐着性子等你们赶来夏侯公子还反过来劝我别着急哩。”

女修嗓音不大不小廊道内洞府境的白伯听得真切屋内那位龙门境的夏侯剑仙想必就肯定更听得真切了。

白伯轻声笑道:“这就是有玉屏负责待客的好了。”

女修回嗔作喜。

进了屋子白伯拱手致歉夏侯公子放下手中的那只斗笠盏站起身笑着说不必如此见外。

白伯问道:“夏侯剑仙我这就让人上菜?”

夏侯瓒点头笑道:“自然是客随主便反正我如今无事一身轻再等上片刻又算什么何况‘蕉叶’道友煮得一手好茶这散花滩老茶树摘下的明前茶味道尚可。”

白伯眼角余光看着那个如释重负的知客。

傻子么。

这点言外之意开始兴师问罪了都听不出来的?

白伯连连抱拳讨饶道:“是我做事不老道了稍后先喝三杯罚酒。”

“长者为尊白伯再这么说些虚头巴脑的就真把我当外人了。”

“不敢不敢。”

女修开始打圆场“夏侯公子今日有一道主菜醉虾我们酒楼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买来十八只‘银子’凑成了一盘还是我们竹枝派与一位大骊督运官有香火情好不容易才买来的。”

说得就像是她自掏腰包买来似的。

白伯也无所谓被她抢了功劳。

夏侯瓒笑道:“银子别称河龙嘛以前沾师父的光两指长的吃过几次。”

女修顿时脸色尴尬至极。

白泥也是头大不已只是你梁玉屏觉得稀罕你说你与一位水龙峰剑仙瞎显摆什么水龙峰既修剑道嫡传弟子往往兼修水法一洲水中“清供野味”肯定不缺见识。

原来宝瓶洲有条地下河被誉为走龙道来来往往俱是仙家渡船水中有一种独有的奇异河虾通体雪白天生汲取水运精华在夜幕中熠熠生辉被河道北方诸如梳水国称之为“河龙”在南边则昵称为“银子”一指长短的河龙就是头等的奇珍河鲜了若是活到百年的河龙身形长到两指。如今一只一指长的河龙就能卖到一颗雪花钱而且有价无市若是与大骊督运衙署或是老龙城侯家没点交情根本买不着。

夏侯瓒随口问道:“是哪位督运官?”

白伯说道:“是一个姓黄的押运官。”

“几品官?”

“好像是从五品。”

夏侯瓒点点头“那就是虞督运手底下的某位佐官了。”

以前这种山上美食都是水龙峰管钱的一位师兄直接跟大骊漕运总督署那位虞督运预定的不过那个姓虞的架子大据说跟一位大骊上柱国关氏子弟极有交情才得了这么个肥缺。

陈平安笑了笑。

说起来如今大骊督运衙署那边掌管这条走龙道航线的督运官虞山房因为关翳然的关系双方还是旧识老酒友了虞山房酒量差酒品更差说他假醉吧他一喝高了就钻桌底下去说真醉吧在桌底下去就去摸女修戚琦的靴子。

当年大骊朝廷新设一座衙门专门监督和负责一洲渡船航线、仙家渡口与山上物资运转当时主官的官职是正三品只比户部尚书低一品在这座衙署里边关家得了三把椅子原本关翳然就是要坐那把相对官身最低的椅子还说服虞山房一起去新开辟出来的漕运衙署当差本意是让虞山房与一个叫董水井的新朋友联手后者干干净净挣钱前者顺顺利利升官。

结果虞山房不情不愿上任了结果关翳然这个说话跟放屁一样的王八蛋竟然自己撂挑子转头跑去当那条大渎当督造官了。

如今虞山房作为督运官之一最重要的分管职责就是那条宝瓶洲南北向的漫长走龙道。

至于更早涉足走龙道生意的老龙城侯家曾经占据半条航线在大骊朝廷介入后侯家就只能乖乖退居幕后吃点残羹冷炙。

现在的大骊督运总署衙门设置在济渎之畔不在大骊陪都洛京内与长春侯水府是近邻。

被誉为“漕帅”的主官已经由三品升为从二品两位辅官也顺势升为正三品按例漕运总督不受部院节制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专折奏事。

在这二十来年中官运亨通的虞山房因为起步就不低还是衙门设立之初就是最早进入的元老现在可以算是一方封疆大吏的实权官员了衙署一主二副之外最早的三十条山上航线因为大骊王朝退回大渎以北缩减为十七条宋氏朝廷就裁撤掉了一部分督运官和相关佐吏多是高升或平调转任地方州郡剩下的督运官当中就有虞山房从四品关键是他全权管辖的走龙道由于北端尽头位于一洲中部的梳水国故而是唯一一条航线延伸到宝瓶洲南方地界的水路要道所以傻子都看得出来虞督运手上的权柄绝对不仅限于走龙道督运一事河道沿途诸国、仙府在大骊朝廷归还整个宝瓶洲南方山河之后至今对大骊朝廷还是以藩属国自居估计一部分功劳都得划到虞山房头上至于功劳到底有多大只需看未来虞山房转任别地的官身高低就会一清二楚。

夏侯瓒好像终于瞧见那个一直杵在原地当哑巴的外门知客微笑道:“白伯这位是?”

白伯沉声道: “陈旧!还愣着做什么。”

陈旧立即抱拳道:“竹枝派外门知客陈旧见过夏侯剑仙。”

夏侯瓒沉默片刻笑着点头“幸会久仰大名。”

陈旧动作僵硬一直保持那个抱拳动作憋了半天说道:“终于见到了夏侯剑仙荣幸荣幸荣幸至极。”

夏侯瓒笑着不说话。

梁玉屏扯了扯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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